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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嘉明齐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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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四 · 密会(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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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周最后一场戏,是实在无法等待的项北打点行装,整理东西,把能抛下的能不要的都留在车上。后来他又留了张纸条在上面,万一有车经过,希望他们能看到。

张嘉明觉得,在经历了最初车抛锚,又经历没有车过无法求助,决定走入森林的时候,项北应该平静许多。

起初查地图,制定行程,估算需要的时间,估算需要的食物和水,齐乐天面无表情,一如项北所该有的冷静。他整理出露营所需的基本装备,还有水,其余的物资全都放在后备箱中。打开后备箱,他把自己全部的储备一一打点,需要的,不需要的,全部分门别类。

旅行开始的时候,项北当然预料不到自己后来的经历会如此丰富。他带了很多东西上路,许多纪念品,许多摄影装备,还有许多唯一的东西。这几乎是项北的全部家当,是他所拥有的一切,也是他能抓住的一切。

齐乐天按照剧本描述,从背包里一样样往外掏出项北的东西:未婚妻第一次约会送他的诗集,母亲留给他的雨衣,父亲留给他的怀表,曾经关系最好的同事送他的测光灰卡……这个过程中,齐乐天情绪开始改变,开始波动。他的下颚开始颤,手臂的线条看得出微微抖动。他像是在极力掩盖自己的情绪,却遮不住涌上心头的愁思。

齐乐天的表演与张嘉明想象中不同,可以说张嘉明没想过这样的表现。他想象中的项北还没理清对待未婚妻的态度,没有理清未来,应该是不安的,烦躁又无奈。

这场戏,肯定要再拍一条。可是张嘉明不想喊停,他想看齐乐天如何处理接下来的戏。

可他没想到,齐乐天抬起手,挡在镜头的方向。“先等一等。”齐乐天说。

这是拍摄期间,齐乐天第一次自己喊停。

张嘉明猜齐乐天想到了什么,想到了一些在他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

齐乐天解开围在腰间的外套,盖在头顶。他仓皇地看向张嘉明,对张嘉明说自己需要时间,请等等他。张嘉明看得出他在克制自己的情感,他要被未知的恐惧所吞没。齐乐天不仅仅饰演项北,他几乎被项北吞没,成为了项北。

张嘉明嘱咐诸位不要靠近齐乐天。他看着齐乐天躲进阴影中,躲到房车背后,稍微一偏就不见了踪影。他缓缓走向齐乐天,步伐及其轻微缓慢,生怕打扰对方。

他站在齐乐天几米之隔的地方,安静等待。

张嘉明一直认为,表演是演员独自的挣扎。无论外界如何引导,演员必须要和自己较劲,自我磨练,才能突破瓶颈与界限。

他希望齐乐天可以成为更好的演员。

他希望更好的齐乐天以完美的状态,成为他影片的一部分。所以他给齐乐天时间,多久都好。他愿意等待。

大约一个钟头之后,齐乐天从阴影里走到阳光下,再来一条。这一条齐乐天的情绪内敛许多,可项北的疑惑和不甘,以及对未来仅存的那一丁点火苗,全部在那双眼那张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张嘉明喊卡的时候,齐乐天栽倒在后备箱里。周围的工作人员全跑过去,张嘉明也一样。齐乐天看起来似乎很累,累得睡着了。

尽管中途有波折,但第一阶段的拍摄顺利地告一段落。张嘉明宣布,下个星期他们将更换拍摄地点。之后的拍摄,全部在那里完成。

副导演嘱咐大家,拍摄地距S城车程将近两个钟头,他们将都住在当地的旅馆中。居住的旅馆所提供的东西有限,希望各位开工前做好准备。

只要看过剧本的人都知道,这部片子如果全长九十分钟,那项北弃车徒步进入森林前最多占二十分钟,其余的部分,全部是人类在最原始环境中与自然相处的戏份。

无疑是整部戏的重中之重。

张嘉明和齐乐天在拍摄前两天出发。他们一早先去了趟华人超市,张嘉明让齐乐天选自己想吃的东西,最好够一周的量。齐乐天不知对方打什么算盘,还是照做了。结账出来,他才想起问张嘉明,是不是这次订的旅馆可以做饭。

张嘉明冲他挤了挤眼,告诉他到时就会清楚。

齐乐天带着好奇,随张嘉明一路南行。大约两个钟头之后,他们驶离公路。周围树丛愈发繁茂,遮天蔽日。

进入林间不知多久,张嘉明终于停下车。前方有片低矮的栅栏,上面是红色白横杠的禁止通行标志,还写着代表私人财产的英文。张嘉明交给齐乐天一把钥匙,让他去开门。

齐乐天这才明白,从此处起,向内一望无际的森林,全是张嘉明的。

张嘉明跟齐乐天讲,当初计划拍摄地的时,他第一反应就想到了这个地方。不用特地提交拍摄申请,不用掏拍摄租金,甚至不用硬性规定拍摄时间,可以尽情随意使用,简直没有比它更实惠更恰当的选择。

而且,里面有座小石屋,他们二人还能省下旅馆的一间房钱。

张嘉明说是小石屋,从外面看却一点都不小,内装比他们在城里住的房子更加奢华。

齐乐天本能地走向厨房。炉子烤箱应有尽有,冰箱甚至比他还高。张嘉明拉下电闸,由内而外都亮堂起来,厨具和料理台锃光瓦亮。

“厨房从来没人用过。”张嘉明讲。

“怎么可能?第一次有人来这房子吗?”

“没人做饭而已。”

张嘉明想起他唯一来过的那一次,三天三夜只吃了两块冷速食牛排和一颗水波蛋。他饿得发昏,天和地都在转。他躺在山边看星星,以为自己会被星星吞走。

齐乐天速度倒是快。他精神百倍地把一袋袋东西往屋里拎,那样子居然令张嘉明想起他第一次去到自己破屋中的情景。

一句玩笑话,居然让齐乐天实现了。当时入口那些菜,滋味张嘉明现在都还记得。

跑了两趟,见张嘉明还杵在厨房正中,齐乐天便走到张嘉明身边,拍了拍他,对他说:“张老师,来帮个忙。”

张嘉明顺从地走到屋外,随齐乐天将最后一些食物全搬进屋。齐乐天分门别类把各种食材放到冰箱不同位置,还留了一些在外面吃。

“买梨了?”

“买了。”

“冰糖?”

“冰糖……”齐乐天仔细想了想,又翻翻袋子,“没买。”

张嘉明咋舌:“可惜了。”

“想吃冰糖雪梨?回国后等今年新梨下来……”他话说出口便觉后悔,回国之后,他们或许各奔天涯。即便他想千里迢迢为张嘉明捧一盅冰糖雪梨,张嘉明可能也早品上另一个人泡的茶。齐乐天连忙补充:“不是。一回城里我们就买梨和冰糖。”

张嘉明又说了一遍可惜,齐乐天才觉他话里藏话。他想要的可能不止冰糖雪梨。

“除了冰糖雪梨,张老师还有什么打算?”

“你知道这周末是长周末?”

齐乐天当然清楚,星期一是公休假,意味着拍摄时间又少了一天。

“我本来打算这两天带你在周围转转,顺便……”

“顺便怎样?”齐乐天意识到自己太迫不及待,连忙收口。

“想让你帮我做顿饭,过个生日。”

齐乐天听后脱口而出:“张老师生日明明在十一月。”

“我想过个半岁的生日,行不行?”

“半岁的生日……这是什么说法。”齐乐天哭笑不得。

“我不过正日子。”

张嘉明讲得很淡,一语带过。他想起自己十六岁生日时的纷飞大雪,想起那天的冰碴子和雪像刀般割透他的心。那一天他跨越换日线,在飞机上度过了人生中最短或是最长的一次生日。自此以后,他不再庆祝自己的出生,不再吹蜡烛,也不再切蛋糕。那一天,是他终年无法融化的积雪。

齐乐天见张嘉明讲完后的眼神不对劲,猜到张嘉明有心事,便答应了对方。他按张嘉明生日推算一下,所谓的半岁刚好就是一周前,兰姨造访他们的那天。

那天,张嘉明主动求欢,邀他跳舞,在他转身后让他别走。

他却一样都没能答应张嘉明。

午饭之后,张嘉明说自己有些工作要完成。几日前,他带齐乐天一起去城里为《孤旅》的写真集拍照,他担心拍好的胶片放时间太久会受影响,便打算趁条件允许,将那天拍摄的胶卷冲洗出来。

他记得张嘉明曾在一次客座讲座时说,胶片所保留的色彩与细节是数码机器所无法匹敌的。这句话,放到现在依旧精准。

齐乐天觉得好奇,便问张嘉明能不能一起下楼。张嘉明本不愿人打扰自己工作,可齐乐天这次饰演的恰好是摄影师,也用了胶片机,甚至还有几个洗胶片的镜头。他想了想,让齐乐天不许问东问西,不许打断他的进程。

走到暗房,张嘉明指示齐乐天关门,那一丁点光线也被拒之门外。

齐乐天第一次经历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他闭上眼,再睁开,视野还是模糊一片。在视觉彻底失灵的空间内,其余感官变得无限灵敏。他听得到张嘉明打开相机,听得到张嘉明的脚步声,甚至听得到张嘉明指尖掠过不同物体。即使看不到,齐乐天也想得到张嘉明的动作。他按照印象里看到的步骤,随张嘉明的动作自己也在比划。

比得正开心时,眼前突然有了光,温柔的琥珀色照亮了狭窄的暗房。

齐乐天把胶片塞入显影罐中的动作,也定格在张嘉明眼里。

张嘉明盯着他,说了句“真可惜”。说完,对方又回到自己的工作中。

齐乐天不知对方在可惜什么。可他答应张嘉明那两个不,所以他不问。

张嘉明操作很熟练,一看就有多年的经验。齐乐天记得自己第一次在片场遇到张嘉明,对方就拿着相机拍东拍西。他有些好奇,不知张嘉明拍了那么多,有没有哪张他自己特别喜欢。

忙了一番,张嘉明终于停下手。他动作太快,到后来齐乐天再也跟不上,也想不起来视频中看到的步骤,手忙脚乱,又被张嘉明逮住。张嘉明笑他,绕到他身后,将他引到工作台旁。那里还有几卷散落的胶片和空的显影罐。

一卷胶片,一个显影罐,一副手套。张嘉明把最基本的设备递给齐乐天,然后指了指齐乐天的眼睛,又指自己。

张嘉明开始卷片,齐乐天才明白,张嘉明打算教他基本步骤。他连忙跟上张嘉明的动作,视线专注,连最细微的点滴都不肯错过。

即便齐乐天清楚,这些动作根本不会在影片中出现,他仍希望自己尽可能接近项北,成为项北。

那天他们在暗房待了一下午。齐乐天一直在卷胶片,张嘉明洗好为齐乐天拍的照片。二人静默无声,偶尔对视,仿佛他们长久以来一直如此。

是齐乐天肚饿的声音扰乱了琥珀色中的寂静。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看直起腰的张嘉明。张嘉明发现原来已经是晚饭时刻,对齐乐天说了句抱歉,引他出门。

齐乐天在张嘉明背后讲:“摄影真有趣。”

“喜欢?”

齐乐天点了点头,眼中的肯定绝非作假。

张嘉明叫齐乐天别急,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翻倒带来的行李。他递给齐乐天一台相机,说这是自己使用的第一台,状况良好,只是他现在很少用。他告诉齐乐天转动变焦环,取景器中错位的图像完美一体,便是对准了焦距。齐乐天对准张嘉明,小心翼翼地转动,然后停在某一点,按下了快门。

“这是我第一张正式的作品!”齐乐天张开手,伸向张嘉明。他本想与对方击掌,没想张嘉明居然抱了抱他。

“送你。”

“什么?”

“相机送你。”

“谢谢张老师。不过,你怎么突然送我相机?”

“算是我的生日送给你的礼物。”

既不是正日子,齐乐天也没听说有人在自己生日送别人礼物。不过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用衣袖蹭蹭。他攥得很紧,手都麻了。

这是张嘉明送他的第一样东西。对张嘉明来说,或许不过举手之劳,可齐乐天大概要珍藏一辈子。

“我怎么送你我的礼物啊?”齐乐天声音越来越低,距离近如张嘉明都快要听不到。

“你准备礼物了?”张嘉明反而拔高音调。

齐乐天把相机肩带挂在脖子上,转身,手背后伸向张嘉明,一张一合。张嘉明牵住他,他便继续走,停在厨房那巨大的冰箱前。而后他拿出一盆白色物体,放在厨房中间的岛状物上。

他让张嘉明揭开薄膜,甜与油脂的气味传入张嘉明鼻中。

“奶油?”

齐乐天点头:“我本来打算烤蛋糕,不过我不会。”他听来分外委屈,“我做饭没有称量的习惯。”

午饭时候齐乐天本准备尝试,可他搜了一堆食谱看,又试着打奶油,头一回发现做饭并非他想象中那般容易。奶油不够甜,据说打到理想状态再加糖就会破坏成品。他自暴自弃地把奶油放进冰箱,以防一下午时间变质,结果奶油变硬,完全没之前的绵密状态。

第一次给张嘉明过生日,居然全都搞砸了。

齐乐天很是沮丧,他甚至不敢看张嘉明的脸。张嘉明站在盆前用手指挖奶油时,他的心都要从嘴里蹦出来了。

“是不是特别没味?”

“挺甜。”

“别为了安慰我特地说好话啊。”

“你自己尝尝。”张嘉明将手指上剩下的奶油全抹在舌尖上,凑近齐乐天。

齐乐天着了魔一样张开嘴,含住张嘉明的舌头。他没来得及说好吃,也没来得及说很甜。他的话语,全成了张嘉明的腹中餐。

眼前的场景,和他们二人初次鱼水之欢,简直如出一辙。

这一天齐乐天只当自己活在斑斓的梦境中,一晌贪欢。

但时间过得太快。齐乐天还没来得及抓住,便匆匆流过。

这周拍摄时间短,齐乐天总感觉拍摄还未真正开始,便结束了。周五开工早收工也早,齐乐天说自己好不容易找到野外生存的感觉,问张嘉明能不能支帐篷在院子里住两天三夜,张嘉明理所当然严肃拒绝。

他让齐乐天稍事修整,说周末要回城里一趟。

二人回到熟悉的居所,张嘉明从门口信箱里取兰姨替他保管的信。信件不多,基本是派发的传单一类,还有他托兰姨买的东西。里面夹杂的那封没有寄件人的信,变得格外醒目。

张嘉明拆开看了看,随即揉成一团,丢入垃圾箱内。他一言不发,齐乐天也就没再追问。

转瞬的不悦,被有兰姨字迹的信封中的内容盖过。

里面有四张一样的票,还有两本小册子。票面是黑色的,血迹四溅,印了一张没有生机的脸。标题是两个大写的英文单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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