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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人是一种易碎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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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要紧的心愿之一。杭九枫也明白,当大官的人都不会丢下从前的爱将不管,所以,说归说,做归做,恨归恨,该听话时杭九枫还是会听话的。段三国正是出于对杭九枫的熟知才敢问他:“你是不是又在打雪家的算盘?你是我的女婿,我既然将丝丝嫁给你,当然指望你越来越好,所以我才实话实说。莫惹雪家,男的女的都莫惹。你看不出什么叫量体裁衣,我就来帮你看。新出来的这些政策,就是按照雪家女人身子裁出来的旗袍。所以你一定要懂这个!不然的话,莫说公安局长,就是监狱长,也没有你当的了。”

  “莫说好听的,你是用丝丝来与独立大队和亲。”

  “我不同你说横话。若是你将公安局长当丢了,我这个打更佬出身的副县长还能当出味道来?你给我说说心里话,是不是看见柳子墨的脖子就觉得心里发痒?”

  段三国猜对了。杭九枫刚在心里确定了更能显示杭家男人血性的目标:他所指挥的镇反运动,以杀张郎中开始、再以柳子墨人头落地为结束,就可以在天门口获得全面胜利了。如此完美的设想让杭九枫坚信,当一个人心里没有恨时,这个人就成了行尸走肉。段三国要杭九枫回忆一下,在董重里之前,那个陈瞎子的说书里,瓦岗寨上的李元霸,因为忘了师傅打不得使凤翅镏金镗的人的嘱咐,硬是将骑着赛龙五斑驹的天下第二条好汉、隋朝顶梁柱天宝大将宇文成都打死了,结果是,英雄盖世的天下第一条好汉,却被自己那三百二十斤重的擂鼓瓮金锤砸成了肉饼。

  “听我一句话,女婿,千万莫动这个心思!”

  一二六

  西河左岸上出现了第二辆自行车。骑在上面的不是邮递员,也不是像邮递员一样的男人,而是身体趋于成熟的雪蓝。

  那一天,从白莲河撑簰回来的余鬼鱼,破天荒地同打下手的徒弟一起,抬起一只大木箱,也不顾簰上还有其他货物需要交接,兴冲冲地跨上左岸,一路叫着雪柠的名字,说有人从武汉给她捎来了一辆自行车。被惊动的天门口,上街和下街的人都往中间挤,等着看从木箱中取出来的自行车。木箱的每条边上钉着铁条,柳子墨拿着一把木匠用的钉锤,斯斯文文地撬了半天才将木箱的盖子打开。打开的木箱里尽是白色的纸屑,打野的人发出一阵哄笑。这种充满嘲弄的声响还处在**,离木箱最近的一批人突然发出更加响亮的惊呼。余鬼鱼所说的自行车终于出现了!邮递员的自行车是黑色的,这辆自行车是红色的,而且是一种从未见过的太阳照在上面亮闪闪地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红色!邮递员的自行车大梁是平直的。这辆自行车,座凳与龙头之间的梁是弯弯的,像是蛾眉一样挂在天上的细细月亮!邮递员的自行车只有两个飞轮。这辆自行车,竟然有三个飞轮!后来天门口人才明白,这辆红色的自行车是英国制造的,取了一个中国名字叫蓝羚牌。在武汉,一般有钱的不是买不起而是买不到,只要看到有年轻女子骑着这种蓝羚牌红色女式三飞轮变速自行车,就明白她家是开洋行的。只有开洋行的人,才有机会从英国带回这种时髦的自行车。柳子墨从木箱底部翻出一只打气筒,将两只车胎打足了气,就用眼睛望着雪柠。雪柠脸色绯红,经不住柳子墨盯着看,羞羞答答地走过去,从柳子墨手里接过女式自行车说,在武汉时会骑,这么多年了,不晓得还行不行。雪柠将左脚踩在女式自行车左边的踏板上,轻轻踮了两下,面前的人群哗地闪开一条路。雪柠却没有往上骑,一连踮了两次,到第三次时,她才一抬右腿轻盈得像只燕子骑上自行车。雪柠骑着女式自行车从上街口出去上了西河左岸,到了凉亭后再掉头从下街口回家。天门口人从未见过女式自行车,更未见过女人骑自行车,不仅那些还没有长大的孩子,几个成年了的男人也在后面跟着,疯了一样乱跑乱叫。雪柠歇下来,许多不满足的人都在叫,要她再骑一圈给大家看看,这么好的自行车,关在屋里太可惜了。

  雪柠推着自行车往屋里走,余鬼鱼追上来递过一封信。信是阿彩写的,一看字迹就清楚。女式自行车是春满园的二老板请阿彩转赠给雪家的。现在的二老板什么问题也没有了,继续在春满园做事。当然,阿彩并没有完全放过他,隔三差五地找他要戏票,而且还点名要梅外婆和爱栀从前看戏的那个包厢。对于二老板来说,这不过是顺手就能做的小小事情。二老板曾经想带一个戏班子来天门口演几场大戏,向雪家郑重表示感谢,因为镇反运动开始了,紧随其后的又是“三反”、“五反”等运动,大家都觉得不方便。还是阿彩替他出主意,说是雪蓝已长大了,何不送她一辆自行车,以雪家女子的美丽,再配上闻所未闻的交通工具,一定会给天门口带来一股新风尚。也让一镇、一县兄弟俩开开眼界,莫让他们继续跟着杭九枫,将那铁砂炮当成天下最好的东西。字里行间的口吻明显带着阿彩说话的习惯。

  那几天,测候所的事情全由雪柠去做。柳子墨留在家里教雪蓝骑自行车。紫阳阁里面的院子不算大,刚好够女孩子学骑自行车。

  一九五二年中秋节前几天,侉子县长来天门口为当地的镇反运动作总结。

  在区公所当文化干事的一县,提着一桶用土红化成的水往小教堂的外墙上书写大幅标语,经过镇反运动的天门口仿佛比从前更热闹了。一县身边围了一些打野的人,下街一个刚出师的篾匠坚持说一县写错了,庆字底下应是犬,而不是大,又多又广的狗一齐叫起来才热闹,才有喜庆气氛。

  正说着,一阵清脆的铃声传了过来。一县回头看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雪蓝推着那辆英国出产的女式自行车,仪态万方地走出家门,前后左右看了看,然后松开扶着龙头的左手,将白色长裙先行撩过那弯曲的自行车梁,再用穿着白色皮鞋的脚,轻盈地踮了踮地面,身子就像蝴蝶采花一样随风而落,稳稳当当地坐在座凳上。在众人轻轻的惊呼声中,雪蓝很快与所骑的自行车融为一体。西河左岸上的行人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象,早早地站在路旁等着感受那擦肩而过的奇妙。雪蓝没有让自己骑得太远,她明白会有许多双眼睛从四面八方投向自己,原来一直骑到汤铺的计划,在即将望见远方的瓦脊时突然改变了。

  那一刻里,河滩上出现了一匹白马,几乎所有人都清楚白马是冯旅长曾经骑过的,后来归在侉子县长坐下。河滩上的白马顺流而下,急速地超越雪蓝和她的女式自行车。站在马镫上,双手握着缰绳的人却是一县。骑着白马的一县,又是一种景象,当他从一处斜坡打马跃上大路,雪蓝已掉转车头,顺来路回去了。一县没有着急,眼看骑在自行车上的雪蓝要过凉亭了,这才策马扬鞭,长风卷云一样追上去,超过她,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雪蓝骑着自行车重返家门时,一县像是什么也没发生,提着那桶土红水,继续往墙壁上写字。

  一段时间后才听说,从雪蓝出上街口到回到下街口,侉子县长始终用望远镜盯着,直到一县骑着白马追上来,他才收回目光,严肃地责问杭九枫和林大雨:“雪家女人还敢嚣张,说明你们的镇反工作没做到家!”

  “这事怪不了我们,人家有后台,有护身符保护着。”杭九枫很高兴有机会将心里憋了好久的话说出来。

  “天不要怕,鬼不要怕,只怕你没法将群众发动起来。”

  “在天门口,没有杭家人想不出来的办法,所以,傅政委才一直依靠我们。”

  侉子县长似乎不太喜欢这种说法,他要杭九枫说话时慎重一些,莫太夸张,实实在在地搞镇反,看准机会将天门口最后一块硬骨头啃下来。

  当时,从钟楼上下来的侉子县长貌似憨厚地开玩笑:“都要累死我的马了,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哟!”不等一县回答,侉子县长便转向正要推车进屋的雪蓝:“劳动人民在流血流汗,剥削阶级的娇小姐却利用帝国主义制造的享乐工具游山玩水!”

  “你说得不对!人发明自行车,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雪蓝的回答非常干脆。从得到这辆自行车开始,雪家人就将天气预报发布到上至中界岭、下至汤铺的更广大地区。同预知风雨的天气预报相比,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那辆红色的女式自行车更让他们赏心悦目。每天上午雪蓝都会出现在中界岭的山脊上,到了下午又会出现在汤铺的河岸旁。雪蓝已经将日落月出一样让人看惯了的长裙换成了拖曳着蓝色飘带的白色海军服。人在车上,车在风中,一切都在蓝色飘带的鼓舞下,高高飘扬起来。大路朝天,各走半边。靠水或者靠山的人,每一次与这种徐徐驶过脑海的美丽相遇,都要怔怔地当一会儿苕。让他们觉得更有趣的,是那个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与雪蓝的相遇。很多年了,一到中界岭下,邮递员就将自行车寄放在路旁的人家里,背着邮包往上走。骑着女式自行车的雪蓝,第一次外出发布天气预报,就一路骑行登上了中界岭。邮递员当然受不了,横下一条心不再寄放自行车了,硬着头皮往岭上踩。骑在女式自行车上面的雪蓝,一扳变速手柄,便超过了邮递员,不太轻松,但也决不吃力,眼看着就到了最高处的分水岭。输给雪蓝的邮递员有些丧气地说,自己的自行车若是也能变速,樟树凹他都能骑上去。

  正是这一天,邮递员偷偷地拆开一封密件给雪蓝看。文件上说,全国性的镇反运动以无比沉重的力量,给予帝国主义、封建主义、官僚资本主义残余势力以摧毁性的打击。全国绝大部分地区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已经达到彻底或者比较彻底的地步。根据十月份的统计,全国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反革命分子已受到杀、关、管各种惩处。时值一九五二年年底,全国镇反运动终于胜利结束了,共计歼灭土匪二百四十余万,关押各种反革命分子一百二十七万,管制二十三万,杀掉七十一万。

  四周没人,有动静也是林中小兽或者北风过岭惹出来的。邮递员说:“结束了就好,雪家总算躲过一劫。”

  雪蓝很奇怪:“雪家没做坏事呀?你们用不着担心。”

  邮递员说:“你还没有听说呀,军师岭脚下有个大垸,一口气镇压了六个人。当地人没有什么说的,倒是有些北方人不服气,说他们加在一起也没有雪家对穷人的盘剥厉害。北方人还算了经济账,你这辆女式自行车,至少可以值四十头耕牛。”

  “难道他们不清楚自行车是别人送的吗?”雪蓝很奇怪,但她没有往深处想。去汤铺发布完天气预报,在返回的路上,雪蓝碰上一群年轻漂亮的女子。骑着自行车的雪蓝好奇地盯着她们身上的背包,年轻漂亮的女子们也看她。有人叫出她的名字:“你就是雪蓝吧!”随后再也没有下文。雪蓝觉得很不自在,正好路面上有个沙坑,急着躲避时,重重地摔了一跤。那些女子只顾咯咯地笑,谁也不肯上前来拉她一把,还远远地唱着一首吊诡的歌曲。

  雪蓝回到紫阳阁,见圆表妹和董重里坐在家里,才明白,那群年轻女子,是董重里带来的文工团员。

  县文工团要来天门口上演与镇反及土改运动有关的新戏,也不用提前三天搭戏台,他们将一向开会的地方用锄头平一平,前后左右各竖一根柱子,挂上一块幕布、两盏汽灯就行。这是县文工团头一次来天门口演出。上至中界岭,下至汤铺的人都来了,天还没黑,左岸旁的河滩上便站满了人。

  因为是回家,董重里向团里请了半天假,说是陪圆表妹,其实一直在同雪柠和柳子墨说话。吃晚饭之前,一县突然来了。极少进紫阳阁大门的一县,居然要替文工团借自行车,放到戏台上做道具。董重里很奇怪,文工团演戏,每句台词,每个动作,他都了如指掌,其中绝没有与自行车相关的内容。

  一县理直气壮地说:“是侉子县长下的指示。”

  得知侉子县长特地赶来天门口,并且正在督促文工团演员按他的要求重新排演戏的结尾,董重里一分钟也没耽搁,便告辞走了。

  雪蓝将自行车推出来交给一县。一县不会骑,也扶不稳,只好扛在肩上。雪家人送他出门时,突然集体打了一个寒颤。

  文工团的新戏终于开锣了。雪家人去得晚,只能在人群后面站着。文工团的演员在台上说的唱的绝大多数没听清,只是因为离戏台近的那些人被台上的演员弄得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闹,他们才好奇地留下来。新戏演到三分之二时,一个女演员故意将自己装扮得十分妖艳,与那辆女式自行车一同出现在台上。女演员不会骑自行车,只能站在弯弯的车梁中间怩忸作态,让台下的人大笑。

  突然间,有人爬上了戏台,左手抓住化妆成剥削阶级臭小姐的女演员,右手拎起在汽灯照耀之下红光闪闪的自行车,大步走向台口。雪家人刚刚认出那人是杭九枫,杭九枫就在台上大声叫起来:“受苦受难的穷人们啦!”由一县领着站在台前的许多年轻人,在侉子县长的亲自指挥下,立即跟着杭九枫齐声呼应:“受苦受难的穷人们啦!”杭九枫又叫:“你们不明白哟!”台下的人继续呼应:“你们不明白哟!”杭九枫再说:“这辆鬼车也能吃人不吐骨头!”大家同样叫喊:“这辆鬼车也能吃人不吐骨头!”杭九枫叫得更猛了:“黄连水泡大的苦兄弟们,要不是土改和镇反,我也不会晓得,这辆让富人摆阔的鬼车,竟然值四十头耕牛的价钱呀!”这一次一县稍有一点犹豫,侉子县长马上站起将拳头举得高高的,领着年轻人同样高喊:“黄连水泡大的苦兄弟们,要不是土改和镇反,我也不会晓得,这辆让富人摆阔的鬼车,竟然值四十头耕牛的钱呀!”河滩上的人一下子炸了锅,说什么话的都有,句句都很难听。

  常娘娘见势头不对,扯住雪柠的衣襟,往回家的方向拉。雪柠不肯动,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戏台。

  看戏的人稍静了些,接下来出台的演员,每说一句台词,台下的人就跟着重复一遍。

  雪家人终于懂了,侉子县长亲自导演的这个结尾是说,有个名叫王积善的富人,假惺惺地在土改和镇反运动中装善人,暗地里却有一本变天账,所有分了他家财产的人,都记在那本账上,并且还在积极分子的名字上画上红钩,等着能够反攻倒算时,马上将这些积极分子砍头剁颈。

  看完戏后,雪蓝去戏台拿回自己的自行车。女演员们顾不上卸妆,全部围在自行车旁,轮流骑上去试试感觉。雪蓝毫不客气地分开她们:“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左脚一蹬,右腿一抬,骑上以后,绕着戏台转了几圈,这才一路摇着铃铛,浩浩荡荡地穿过人群回到家里。常娘娘已经将防风寒的姜糖水准备好了。一家人都在慢慢地喝,只有水声,没有人声。直到呼啸而至的北风哗啦作响,柳子墨才开口:

  “我又错了。真奇怪,竟然连寒潮都预测不到!”

  一二七

  一股寒潮突破柳子墨的预报,突如其来地抵达天门口。

  柳子墨十分抱歉地连夜写了一篇每个月都要写的短文。

  本月是一九五二年最后的月份,行孟冬之令,西伯利亚冷气团势力已相当强盛,时时南下,形成寒潮,本月已降初雪,但本地受大别山区高峰之惠,气候尚不十分寒冷。全月碧空四日,疏云十日,裂云七日,密云十日,雨八日,雪两日,雨夹雪三日,雾四日,霭九日,霾六日,有霜七日,结冰十九日,大风三日,沙暴一日,日晕四日,月晕二日,最低温度低于摄氏零度共十三日。测候所本月完全正确预报十八日:不管做什么,都应该是对自己的良心做交待,不是做给别人看的。部分正确预报六日:明白错在哪里,这错误就已经向正确方向扭转了,就不会将生命浪费在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地方。认识自己,降伏自己,改变自己,才能改变别人。完全不正确预报七日:对于发生的错误预报,测候所全体人员深感痛心。但并不等于说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了错误的东西。天上无云不落雨,痛苦不是别人带来的,是因为自己修养不够。所以,痛苦时,要想这痛苦不是永恒的。快乐时,也要想到快乐不是永恒的。

  雪蓝看后十分费解,拿来与雪柠讨论了一番。雪柠也不明白,多读几遍后,才体会到其中意味:“这是我所见到的最正确的气象总结。”见雪蓝不懂,雪柠又补充一句,“人性也像寒潮,但比寒潮更难预报。”

  正说着,外面有人叫门,听声音像是荷边。时间不长,常娘娘果然将慌慌张张的荷边领了过来。文工团演戏时,荷边抱着常稳去了,常天亮去了也看不见,便留在家里。荷边是在离戏台很近的地方站着,说唱念做都能看得见,甚至还看见有女演员忘了演戏,只顾含情脉脉地盯着站在台后的侉子县长。文工团的新戏里,枪毙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叫独眼龙的商会会长也被镇压了。荷边心里不安,戏没看完就退了场,推开门后家里却空无一人。荷边以为常天亮去了河滩,久等之下也不见人影,荷边越想越觉得常天亮是被镇反委员会的人抓走了。雪柠说,虽然常天亮当商会会长时,有些事做得让人不高兴,可大家都明白同吕团长做的那笔贷款生意,对帮助歼灭冯旅长的保安旅有多关键,所以镇反委员会的人不会为难他的。“也许是杭九枫他们余兴未尽,要他去说书吧!”结果真的被雪柠说中了。荷边去小教堂门口打听,哨兵还与她打野,夜里莫给常天亮留门,小心张郎中的鬼魂摸进屋里,同她共一只枕头睡觉。哨兵不让荷边进去,镇反委员会在里面请文工团的人吃肉喝酒。好在时间不长,就听到了常天亮的说书声。荷边踏实了,常娘娘仍不放心,说书时常天亮所敲的鼓声有些不对头,完全不像是董重里惟一的徒弟,鼓槌硬,鼓也硬,简直是刀对刀、枪对枪地打仗杀人。

  长毛军,占江南,又将南京作天京。更建男馆和女馆,夫妻不能共睡枕。却有东王杨秀清,白天点出女状元,夜里同床共枕眠,还淫天妹洪宣娇,再有美女三十六,个个破瓜称王娘。后有骄奢淫逸主,前有杀人如麻兵,江淮黄河全流血,长毛北伐到京郊。忽然杀出僧郡王,生擒贼相林凤祥,凌迟处死在京师。曾国藩,在湖南,听得江西来报急,湘楚兵勇派出战。拼湘潭,复武昌,拼命湘军感天地,三军浩荡到九江。

  第二天早上,雪蓝照例将柳子墨所写的短文用白纸抄成两份。看看家里再也没有其他事,便骑上自行车,往中界岭进发。她用一条白色的羊毛围巾将自己的脸和脖子包得严严实实,抵挡又冷又湿的寒潮。同往常一样,到了中界岭,雪蓝将自行车上的铃铛摇了两下,从那面泥浆抹过的墙上撕下昨日的天气预报,回头一看,存放在别人家的糨糊还没有送过来。“二毛,你这个家伙,是不是又在偷吃我的糨糊呀!我看到了,拿过来吧,天快落雨了,我还要去汤铺哩!”雪蓝叫了几声后,从门后飞出一只瓶子,不轻不重地落在旁边的草堆上。

  “摔碎了可是要你赔的!”雪蓝故意吓唬地说。

  没想到有人在门后低声骂了一句:“狗地主!”

  雪蓝顿时明白发生什么变化了,一声不吭地捡起瓶子抠了些糨糊抹在墙上,再将当天的天气预报贴上去。

  离开中界岭往回走,沿途的大垸小垸里因天冷而躲在被窝里睡懒觉的孩子们陆续起床了,只有几个孩子还像往日那样,跟在自行车后面追。雪蓝有意放慢车速,使得那个跑在最前面的孩子,能够纵身跳上来,坐在车后的货架上。经过一阵沉默,远处的孩子们突然大叫:“快下来,小心狗地主吃了你不吐骨头!”车后的那个孩子果真跳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跑回垸里。

  寒潮前脚到,后脚就会跟来的阴雨还在空中盘旋,雪家的情形就大变样了。雪蓝刚到上街口,一县就迎上来,要她将自行车交出来。一县说得很清楚,不是借,而是交出来,交给他。雪蓝哪里会答应,纠缠之中,丝丝和线线一齐跑过来:“你一早出去后,镇反委员会的人就上门抄家。雪家的东西,一片瓦都不许留,全都要分给穷人。这辆车子,趁早交给一县,不然就会被侉子县长拿去送给文工团的女演员。”

  雪蓝仍不相信,丝丝和线线说,如果雪家没有被抄,她俩负责让一县将自行车还回去。

  与寒潮相伴相随的冷雨适时地落了下来。失去自行车的雪蓝,孤零零地走向自己的家。离家越近,街上的人越多。耳际里全是愤怒的声音,那些从雪家得到过好处的穷人真的像觉悟了,纷纷议论,想不到满肚子学问的柳子墨,竟然心如毒蛇,口口声声要将好田好地白白相送,实际上却帮助雪柠记着变天账,等待时机进行阶级报复。

  街上的人都不同雪蓝说话,所有的话又都在说给雪蓝听。惟有董重里匆忙地走过来,故意大声地同雪蓝打招呼:“让别人在收条上按指印的主意是我出的,我已经向镇反委员会说明了,要问罪也应该有我一份。可他们就是听不进去,硬要将屁事没有的收条倒过来看,反过来读。我不怕,实话总要有人来说。我有傅先生亲笔写的证明,只要不动刀枪,可以任其摇唇鼓舌,而不至于因言获罪。傅先生往日就说了,只有三个人是真正为天门口好,一个在独立大队内,一个在独立大队外,一个既不在独立大队内,也不在独立大队外。第一个人是他自己,第二个人是梅外婆、雪柠或者柳先生等,第三个人就是我。你们听清了的,马上去镇反委员会如实报告。连张郎中都记得我的说书,隋唐年间,有多少英雄辈出啊,为什么到头来一样的烟消云散,就因为他们犯了天条:天下第一好汉打不得天下第二好汉!李元霸不听,长着脑筋不用来想事,非要屁股朝上,用这种只会屙屎放屁的东西代替脑筋作决定,打死宇文成都,就等于要了他自己的卿卿性命。”

  一向沉稳的董重里在街上大吵大闹,让人们觉得很反常。在白雀园内与女演员们说话的侉子县长实在听不下去,跑出来,要他马上住嘴。董重里非但不听,反而将说书的本事全部用上,抑扬顿挫地指责侉子县长根本不了解天门口的情况。最了解天门口人的是傅朗西,所以才点名让杭九枫先当监狱长,后当公安局长,等镇反运动过去了,肯定又会被调去做其他事!还有段三国,其他人连在国民**里当保长都难逃死罪,他却官运亨通,当上了副县长,因为他为人处事时信奉的是与众不同的忠诚。雪家不一样,对傅朗西来说,雪家是一个梦,最早闹暴动时,雪家是噩梦,慢慢地就变了,只要看看傅朗西在梅外婆和雪柠面前的神情就明白,在他心里有了一种美梦。董重里敢与侉子县长打赌,眼前一切都是白做的,回头傅朗西一个命令下来,该是雪家的东西,任何人都拿不走,拿走了也得灰溜溜地送回来。

  放肆起来的董重里,让侉子县长心存顾忌。他正在为要不要惩罚董重里而迟疑,圆表妹拿着一只酒壶赶过来,连连说:“有人想害董先生,往酒里放了朱砂,董先生糊里糊涂地喝下去,才会说这样的疯话。”

  侉子县长不相信,将壶嘴叼住,喝了一大口:“莫用朱砂吓人,俺不是好好的吗——俺想再喝一口!”说着话侉子县长的眼神变了,旁若无人地盯着女演员们,“俺说话是算数的,俺要再说一次,俺说话是算数的。”

  侉子县长的舌头突然变成蛇信子,说话极快,还连飞带舞地用手比画,清清楚楚地表示,要将雪柠的女式自行车,当做演戏的道具给文工团的女演员。侉子县长心里还有一半是明白的,转身躲进小教堂里,随后又带上警卫员骑上白马离开了天门口。

  侉子县长一走,董重里也平静了。他请雪蓝带话给家里人,都怪自己没有将于小华的日记读深读透,才犯下错误,以为只要雪家将田地送给穷人,便会万事大吉。解铃还得系铃人,这件事不会就此了结,他要继续研究下去,直到找出一条可以让雪家及所有人真正过上安宁日子的道路为止。至于眼前的局面,只有一个办法:尽快告诉傅朗西,以傅朗西的为人,不会不管雪家的事。

  文工团还要去别的地方演出,董重里没有带走圆表妹。圆表妹也不想住到县城里去,假如绸布店开不下去了,她还可以到测候所给柳子墨帮忙。圆表妹认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管是办个手续,还是变天账,说的都是那张收条,总不至于因此也将柳子墨绑到河滩上,冲着后脑勺开一枪。只要柳子墨在,他就做不了别的事,柳子墨只要继续办测候所,就需要有人帮忙。董重里认可圆表妹的打算,等熬过了最难熬的这段日子,他会回来就圆表妹的未来同柳子墨郑重地谈一次。

  这边刚刚平息下来,一县那里又闹起来。林大雨要一县将雪蓝的女式自行车交出来,到时候再统一分配,该给他就给他,不该给他时,他就没份。一县哪会听这些,不等林大雨说完,就将他推到街上,还劝他最好不要再提自行车,惹烦了,小心按他的头在铁砧上,将那些多事的牙齿,一个一个地敲下来。昨夜的戏真将大家的积极性调动起来了,那些同一县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更加大胆,一齐吆喝着想要闯进九枫楼,将女式自行车抢出来。一县只在门口冷笑,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坐在二楼久不吭声的一镇却恼了,连楼梯都懒得下,从二楼窗口一跃而出,正好砸在那几个胆敢站出来的年轻人头上。这时候,杭九枫也回来了,他从人群中穿过,一句话也没说,脸上还挂着笑,左手拍拍一镇的肩膀,右手摸摸一县的头,径直进了大门。刚刚还闹得十分起劲的一些人,转眼之间就成了蔫茄子。在区公所当武装部部长的北方人也出面阻拦,要大家提防雪家二桃杀三士的奸计。

  雪蓝没有被拘禁。镇反委员会要写得一手好字的她将自己家里被没收的东西记一份详细的流水账。“我家店里的伙计都会写字记账,还有常天亮!”“让你记,你就记,哪来这么多的废话。”镇反委员会的人不让雪蓝追根究底。自从董重里说了那番话后,雪蓝心里镇定了许多,别人在耳边报物件数量,雪蓝拿着毛笔写,忙到半夜,总算有结果了。雪蓝将记好的流水账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从正房十二间到金牙四颗,大大小小一共二百多项,好几千件。雪蓝念完之后,反而使大家长出了一口气。

  “是连夜分了,还是等到明日或者后日?”有人迫不及待地问,也不管雪蓝就在一旁。

  林大雨连忙让雪蓝离开,去与家里人会合。雪柠和柳子墨带着雪荭临时住在测候所里,其余伙计、王娘娘等用人全被镇反委员会撵散了,只有常娘娘还在一旁陪着。因为常守义的关系,别人无法来蛮的,只能好言相劝。常娘娘用一句话顶着,常守义闹暴动是自愿的,她给雪家做事也是自愿的。雪荭早已睡着了,见雪蓝平安无事,雪柠和柳子墨也各自找了处可以安身的地方打瞌睡去了。只有常娘娘还在着急:“家业都被人夺走了,你们竟然还舍不得少睡一场觉!”只有雪蓝还能陪常娘娘说话。当了多年的管家,雪家家底常娘娘最了解。在她看来,镇反委员会放着那些见了风就是雨,死心塌地跟在后面跑的人不用,非要雪蓝帮着记账,心里一定打着歪算盘。特别是那几个北方人,一天到晚到处放风,南方一户普通的富人,就能抵得上北方的大财主。那样子分明是想找机会下手,分出一些金银首饰丝绸皮毛先饱一饱自己的私囊。

  这时候,圆表妹在外面悄悄地敲了一下门,将二人叫出来,轻手轻脚地回到自己的住处。透过墙缝,听得见一墙之隔的紫阳阁那边,杭九枫正和那个在区公所当武装部部长的北方人争吵:

  “雪家钱财多少与你们无关,说雪家剥削,受害的也是当地人,轮不到那些千里万里之外毫不相干的人来分雪家的金银财宝。瞒着天门口的穷人私分财物就更不对。我让雪蓝来记账,就是不许经手人从中作假。三根金条只报一根,三千三百元人民币,只数出一千三百,将那么好的自行车充公送给侉子县长——这样张榜出去,别人不清楚,雪家人可瞒不了。你们是北方人,说句话就可以拍屁股走人,我们这些家伙可得一代接一代地活活地受雪家人耻笑。”

  “俺在天门口无亲无故,拼死拼活地打走了马鹞子,也该得点草鞋钱。”

  “你去问问,天门口有谁说过请你们来的话,要不是傅政委迁就你们,死死按着不许再成立独立大队,打马鹞子还用得着外人吗?”

  “看来你对雪家的仇恨是假的,关键时候就露出了马脚。”

  “最假的是你!你来天门口镇反,其实是想顺手牵羊,让走投无路的雪蓝投靠你!报纸上早就在批判,有些人进城才三天,就与无产阶级的黄脸婆离婚,爱上剥削阶级的小姐和姨太太。天门口人不是苕,看得出有些人一见到雪蓝,眼睛里就开始往外冒小手。”

  不知谁的手枪走火了,墙这边的人都被吓了一跳。雪蓝不想听,回到测候所,也在桌面上趴着,权当睡觉。

  睡得好好的突然被惊醒,雪蓝睁开眼睛,听见柳子墨正在门外怒吼。柳子墨仍像往日那样,起床后一定要去小东山上的观测室看看。守在门外的北方人,拦着不让他离开。柳子墨退回到屋里,闷坐了片刻,突然雷霆大发地跑到门外,指着北方人的鼻子,骂他不懂科学,不谙文明,研究天气变化气象奥秘不是打仗,将对方的人杀死越多,胜利就来得越快。气象学靠的是水滴石穿铁棒磨针的毅力,只有日积月累一丝不苟地坚持下去,才有成功的可能。像这类指望靠打家劫舍分人家浮财获取财富的人,到头来只能抬着菩萨冲着炎炎烈日磕头求雨。

  柳子墨的愤怒引来许多人围观,大家都觉得惊奇。一天到晚枪不离身的北方人哪会容许这种嚣张,指着面前的人要柳子墨问问,谁曾将他的天气预报当成正经事。柳子墨没有问,而是用更激烈的语气说,如果不让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将气象研究进行下去,那就请他们干干脆脆地来一枪,而不要如此损害他的人格。

  在那些人面前,柳子墨说的任何话都是废话,它产生的震惊全在雪柠和雪蓝心里。

  “本日各类观察资料因遭遇文明之灾难故缺。”柳子墨在气象日志上痛苦地写下这段文字后,再次冲向门口,厉声责备,如果真想让天门口的穷人当家做主,那就应该明白,一场没有预计到的暴雨,摧毁的是自己的生存家园;一场没有防范的大旱,晒干的是自己的生活源泉。

  柳子墨终于得到一句让所有听见的人都为之动容的回答:镇反委员会就是想要柳子墨原形毕露,面目越狰狞越好。

  寒潮带来的冷雨还在空中飘荡迟迟不肯落下来。如果有太阳,这时候的屋内应该很亮堂了。惟一能够自由进出的雪蓝从圆表妹那里听说,昨夜雪蓝走后,杭九枫与那几个北方人和好了,相互间达成一致,对雪家罪恶的认识,还要从帝国主义走狗帮凶等方面加码,而且决定,立即派一镇骑马赶到县城,打电话向省镇反委员会请示下一步的行动。圆表妹没有说明一镇要请示什么,在雪蓝的追问下,圆表妹只说他们是在执行不得不执行的新政策。

  雪蓝听得头皮阵阵发麻,在新政策中,只有需要杀人了,才会向省镇反委员会请示。

  “再不向傅朗西报告就晚了。董先生说了,傅朗西绝对不会袖手旁观不管雪家的事。你去找一县,将你的自行车要回来,也到县城里去打电话。一县会给你的,他喜欢你。我的眼睛看男人没有不准的。你要听我的话,看见一县,过场水词一概不说,过门曲子一律不拉,开门见山地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你,如果真喜欢,就让他将自行车推到凉亭,你在那里等他。到时候,我在凉亭后面躲着,你哩,多说点好听的话勾引他,我再出其不意地从后面给他一棍子,你就骑上自行车往县城跑。只要找到傅朗西,莫说一县,就是杭九枫也会成为碗边的几粒剩饭。”

  雪家的浮财已经张榜公布了。小教堂前面挤满了人。

  一二八

  憋着一口气走进九枫楼的雪蓝说:“我在凉亭里等你!”

  雪蓝以为自己将要说的话都说了。到了凉亭,被河边更冷的风一吹,才想起自己并没有问一县是否喜欢自己。圆表妹急了,直钩钓鱼的姜太公在渭河边等上几十年,就算雪蓝有那样的好运气,却没有这么多时间。就在圆表妹竭力劝雪蓝再去一次时,左岸上红光一闪,一县推着那辆女式自行车不紧不慢地走来了。

  寒潮流行的时刻,左岸上的凉亭成了一座风洞,雪蓝迎着北风,大胆地望着一县步步走近自己。一县的样子看上去很大方,目光早早地投向凉亭,脚下也不减速,嘴里还“雄赳赳,气昂昂”地哼唱着。躲在凉亭后面的圆表妹禁不住笑了一声。处在上风方向的一县听不太清楚,以为是雪蓝在笑,顿时方寸大乱。

  “我晓得你想要自行车。”一县话没说完,先是右脚在自行车的踏板上绊了一下,紧接着左裤脚又被卷进链条里,站在凉亭门口无法动弹。雪蓝赶紧走过去,蹲在一县面前握着自行车踏板倒摇了几圈,将卷得死死的裤脚退了出来。雪蓝直起腰来的那一刻,额头几乎碰上了一县的下巴。雪蓝不仅没有退,一县想往后退时,她还上前一步狠狠地拉了他一把。从凉亭后面绕出来的圆表妹,咬着牙,将手里的大棒举得高高的,对着一县的头正要砸下去,雪蓝突然扑上来抱住一县,嘴里叫着:“不要这样!”

  圆表妹站在一县身后,举着一根木棒不知如何是好。一县转过身来夺过木棒:“像你这种样子还能打我的闷棍?”

  “打不了也要打,不然就救不了雪柠和柳先生。”圆表妹心有不甘。

  一县以为雪蓝和圆表妹是想绑自己的票。他说:“不说那些北方人,光是林大雨心肠就硬似铁,不会用雪家人同我作交换。”

  “这样的事我们不会做,我们只想打晕你抢走自行车。”雪蓝将与圆表妹谋划的向傅朗西报信的方法和盘托出。

  一县轻蔑地拍了拍自行车:“女人就是女人,有这么晃眼的东西,你过得了路上的关卡?”

  一向有主意的圆表妹也苕了,东看看,西看看,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雪蓝反而格外冷静,心里像是有了主意,却不好往外说,唇齿未启脸上已红透了。她将圆表妹叫到身边低声耳语一阵。听着听着,圆表妹也乐了。

  “镇反委员会的人不会刁难你吧?”圆表妹问一县。

  一县想也不想:“敢刁难我的人还没屙出来。”

  “那就好,雪蓝害羞,要我替她请你坐在这儿。”圆表妹将自己的屁股挪到自行车的货架上,“她在前面骑,你在后面坐着,这一路下去,会让许多男人羡慕死!”

  一县的脸也红了:“我很重,她带不动的。”

  “你没有去过武汉,没看到外面早就开化了。宣统皇帝还没退位,咸安坊的女人就骑着自行车,让男人坐在后面。雪蓝今日是解家人于倒悬的救星,你也用不着怜香惜玉。等到她实在骑不动时,你也可以跳下来,扶着货架帮忙推一阵。”

  圆表妹边说边做给一县看。好不容易将一县劝到货架上。早就骑上自行车的雪蓝,使劲一踩踏板,二人就起程了。

  到了汤铺,坐在货架上的一县,才开口说话。一县要雪蓝莫怕,有人拦截时,只管往前冲,有他在,那些家伙不敢开枪。火红的女式自行车一出现,就在汤铺引起轰动。必须经过的那条街很窄,一县从雪蓝身后伸出头来,吆喝着要那些挡路的人立即闪开。眼看就要驶出街口,忽然冒出几个拿着步枪的人。一县拍着雪蓝的后背连连催促,要她用力往前冲。雪蓝没有听,对方将步枪一横,自行车停了下来。

  一县气恼地跳到地上,恶声恶气地说:“好狗不拦路!”

  拿着步枪的人没料到坐在自行车货架上的会是一县,迟疑了一会儿才有人说:“未必人一姓杭,卵子就会重半斤?”

  一县回答:“重不重就看看他的眼睛是长在鼻子两边,还是生在肚脐眼下面。”

  一县让雪蓝骑上自行车继续赶路,那些人只能在后面发泄:“杭家的大卵子,连驴子狼都不吃,嫌臭哩!”“镇反镇反,不镇不反,雪家女人也让人随便骑了!”

  从汤铺往下,每次经过一座大垸或者镇子,一县便提前下来,走在雪蓝前面。听到过一些自行车传闻的人追着问他,这么好的自行车,是不是押送到县城里,给文工团的女演员们演新戏用。一县千篇一律地反问:“文工团还缺一个演**的,你家女人想去吗?”

  离天黑还有半个小时,夹在寒潮中的冷雨终于落了下来。刚刚打湿雪蓝的前胸,雨又停下来不落了。雪蓝往前方的军师岭上看了几次:“要落雪了!”

  一县说:“要不要找个地方过夜?”

  雪蓝说:“大雪封山,还会压断电话线。”

  一县懂了,路过山下的镇子时,特意去找当地的镇反委员会借了把手电筒,这才说:“我们快走吧!”

  军师岭和从前一样陡峭,自行车没法骑。雪蓝在前面扶着龙头,一县在后面使劲推。上山后碰到惟一一个人,是县城茂记绸布店老板的儿子。王老板的儿子不认识一县,也不了解雪家的情况,未曾开口眼泪双流:一向善于见风使舵的王老板,这一次也遭殃了。他听到别人说茂记绸布店有行贿和偷税漏税的行为,就连忙认错。原以为如实交些罚款就没事了,哪想到那些人一日三变,交了一千,就要一万,交了一万,又再要十万。

  “此去匆匆,只想借钱。家父被关了半个月,家里能变现的东西全拿出来了,县城附近能帮忙的人大多自身难保,实在没办法了,家父才说,西河一带有几户殷实人家大约能借一些钱出来,实在不行,就去天门口,他这条老命,雪家若不能救,是死是活只得听之任之了。”

  夜色朦胧,雪蓝要王老板的儿子莫太着急,下山后先找地方住下来,等天亮了,再去找那些世交。

  “王老板说得不错,天门口地处僻壤,才有雪家的侥幸。别人有难处,就不要强求,顺着西河也不会走冤枉路,如同水到渠成,到时候上我家去就是。”说话时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二人继续往军师岭上走。

  一县拧亮了手电筒:“人家都急疯了,你还骗他。”

  雪蓝说:“不,我只是将自己的梦想变成别人的梦想。”

  一县说:“连家里的人都救不了,你又如何交代?”

  雪蓝说:“你都愿意出手相助,我当然会心想事成。”

  一县说:“我只能送一送,一进县城就得靠你自己了。”

  雪蓝说:“这就叫别人想做梦,你连忙送枕头。”

  一县突然有了心事,默默地向上爬了半里路才吭声:“说句实话,雪家真的从没有恨过我们杭家?”

  “你是说非要杀人,非要踩得对方爬不起来才叫恨吗?”

  “像你们家,装伪君子,使阴招,放暗箭,也该叫恨。”

  “我也有句实话,是太外婆说的,最狠的恨,是去爱那一定要恨的人。”

  “你家太外婆呀,就爱说些不明不白的话,没事时怎样看都是好人,一旦有事,就变成王参议说的,一半是妖,一半是一耳一口一个王。”

  “你要多读书。古人早就说了,因爱生恨,因恨生爱。”

  跟在后面的一县突然加了一把劲,向上攀爬的自行车顿时快了许多。一县不说话,雪蓝也不开口,在她心里忽然生出一种羞涩之感。雪蓝忍不住往回看时,一县突然又说话了:“雪蓝!你不要怕,周围的情况有些不对头。”一县第一次将雪蓝的名字叫得如此清楚,“这山上应该有很多野兽,走了这么久,就没有听见它们叫一声。老虎来了也不会如此,恐怕有更厉害的野兽躲在附近。”

  雪蓝还是害怕了,战战兢兢地问:“是驴子狼吗?”

  “也只有驴子狼了。风是从山上吹下来的,驴子狼只能躲在半山腰,要不我会闻到气味。你不要怕,怕也没用。听我的话,你拿上手电筒,推上自行车快走。再有一里路,就是山顶,然后你就可以骑车了,就算有些下坡的地方太陡,也可以推着自行车快跑。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停。能一口气跑进县城,决不要用两口气。”一县虽然说得很急,言语当中没有一点混乱,“你不要为我担心,那边有棵大树,前几年我就爬上去玩过,你一走我就上那棵树,然后将手腕割破,多挤一些血在地上,将驴子狼吸引住。无论驴子狼有多凶狠,只要上不了树,就奈何我不得。”

  怕归怕,雪蓝还是不想就这样丢下一县。想说的话还没出口,对面山上已经闪出几只绿莹莹的驴子狼眼睛。一县将手电筒塞给雪蓝,同时推着自行车猛跑一阵,趁着这股惯性,雪蓝一口气跑上山顶。当她双脚离地骑上自行车时,领头的驴子狼已经在不远的山坡上狰狞地嚎叫起来。夜色是那样的深,路是那样的曲折和陡峭,雪蓝骑着自行车顺坡而下,惟一的意外是因为来不及转弯而与树旁的大树撞到一起,致使中间的那颗牙齿崩落了一角,左手掌上也多了一条弯月般的伤痕。一路飞驰的雪蓝一刻不停地高喊:“驴子狼来了!驴子狼要吃一县!快去军师岭救人呀!”

  县城城门,不再白天开,夜里闭。长驱直入的雪蓝,首先惊动了段三国。段三国将睡在另一张床上的一镇叫醒。时间不长,负责守土的县中队就由三挺机枪开道匆匆地出发了。心急如焚的一镇也挤在这支全副武装的队伍里。

  雪蓝在邮电局,等到天交黎明,才将傅朗西家的电话接通。这时候从军师岭方向传来阵阵密集的枪声。接电话的紫玉迷糊地问了一声:“谁呀?”雪蓝只顾听那同第二野战军围攻保安旅时一样激烈的枪响,没有立即回应,紫玉在那边不再多问一个字,便将电话喀嚓一声挂断了。雪蓝不得不重新登记挂号,再拨过去时,一个说武汉方言的女接线生不耐烦地数落雪蓝,不会打电话就不要乱打,钱多了随手乱丢,当心成为五反对象。

  这一次,紫玉再说:“谁呀?”

  雪蓝不敢耽误,脱口说出:“是我!”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雪蓝再也说不成句子,只会嚎啕大哭。陪同她的段三国,不得不接过电话,将这边的情况对紫玉说了一遍。紫玉没有回答,而是在电话那边,一边说:“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雪家女人也会失态!”一边不断地叫:“老傅!老傅!快来接电话呀!”

  傅朗西在电话那边开口说话时,雪蓝还在哽咽:“我是雪蓝,天门口的电话坏了。为了到县城里给你打电话,一县被驴子狼困在军师岭上。”

  “我晓得你有一辆好得不得了的自行车,你很勇敢,竟然骑着它,带上一县跑了一百多里路。”傅朗西不动声色地接着说,“梅外婆死得可惜,再活十年就好了,最多二十年,王参议当初想送的礼物,就能享受到了。回天门口后,你可要替我将这话转告给柳先生。别人都好说,只有柳先生最让我放心不下。”

  傅朗西只字不提别的事,自己的话说完了,就将电话交给紫玉。紫玉最关心的是驴子狼,她怕一县真的会被驴子狼吃掉。果真发生了那样的事,杭九枫不会发疯也要发癫。紫玉最后才说,莫看傅朗西没有对雪家的处境表示出某种态度,凭借多年的了解,傅朗西不仅会管,而且要一管到底,不使将来再出差错。紫玉没有明说,不是雪家、不是梅外婆,傅朗西哪能活到今日,相同的意思尽在说话的语气中。

  军师岭方向的枪声渐远渐稀。在县中队返城之前,一封来自省人民**的紧急电报,清晰而准确地指示:“你县昨日上午九时许发来的请准对柳子墨执行死刑的电文,经研究不予批准,并应立即开释。对柳子墨夫妇及其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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